由锔补到手造,他亲手造了"那个山头",也成了"那个山头",在那里看到诗和远方
在手艺人快要决堤的当下,我其实不能确定给别人冠以"手艺人"的头衔是否会招人嫌厌。
以锔补和手造作器物的曹庆励,的确是在用双手创作着一件件独一无二的作品。所以,我只能唤他为"手艺人"。
手艺人曹庆励,在他的身上,有着人到中年追逐梦想的光芒,有着手艺人应该有的样子,也投射着这个年代对虔诚手艺人的态度。
在"那个山头",曹庆励完满着自己的诗和远方。
一
初冬,下午三点,福州的"那个山头"浸在阳光里,温暖而慵懒。
主人曹庆励已安坐在工作台前,继续在一小张看似普通的银板上敲打。这是最近一段时间他在完成的一系列佛造像茶则系列。手中的这件还未制好就已被人定下,而这也几乎是曹庆励所有锔补和手造器物一贯的销售方式。客人们总是嫌他出活儿太慢,而他也总是不慌不忙。
"我是佛教徒,所以作品里有着许多佛教元素。"他作品里的那些佛教元素并不给人不舒适感,相反有着某种喜出望外。趣味,是他想在作品里表达的。
工作间隙,曹庆励踱到茶室,浓浓地冲了一壶茶,大口地喝上几盏,再深深地抽几口烟,才算满足。这是曹庆励放松自己的方式。
曹庆励,面宽,有须。内直,有拗。广西柳州人,现居福州。一双锔补造器的手,宽厚粗实。
2013年,在广西柳州三门江半山,创建工作室"那个山头"。今年8月,来到福建福州。曹庆励在"那个山头",事私人饮茶,锔活,兼茶器手工打造。手工打造的器皿用具,也有着特别的名号,作"庆励手造"。
"锔瓷"是中国的一项传统手工技艺,是指用金属锔修复瓷器,打上锔丁,锔好的瓷器依旧能盛水不漏,体现了中国古代能工巧匠的生活智慧。
中国有句老话:"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说的就是这个古老技艺。明代的意大利人利玛窦在《中国见闻札记》的记载中对这门瓷器修补手艺表示了极大的惊异和佩服。
曹庆励入手艺人的行当,很大程度上得益于锔活带来的对器物的理解和感情。
"我们走的太快了,习惯了丢弃。物以稀为贵,也以'惜'而贵。老物件经岁月后的那份静穆,能到心里。"
作为修造者,他说:"作为修造者须认真思考修造与器物之间的关系,器物损坏的裂痕和缺件是主动在向修造者提出要求,也就是说,损坏部位并不是修造者需要克服的对立面,而是修造者需要依从和响应的主体。"
由锔补到手造,籍由器物,他一直在遇到更好的自己。所以,虽然在福州没了自然的山头可占,但名字还是留了下来,因为曹庆励本身已经是"那个山头"。
山头,可以是自然的山川,当然也可以是人心中仰止的高山。
44岁,离开家乡,来到只到过三次的城市。撇开原因,单这个决断本身,就足以令人佩服。
"这里环境好、人好、适合生活,家人支持我,我就来了。"他说他的生活半径不小,但是圈子很小,他只在意自己的小圈子。"就是选一个自己喜欢的地方生活,而已。"他很理所应当地说。
人到中年,自会明白这种决然的不易。曹庆励当然也纠结过,徘徊过,不然他不会在2003年、2004年接触过东巴木刻和桂林石刻后,用了将近10年,才在2013年放下所有,创立"那个山头"。
毛姆说,"一般人都不是他们想要做的那种人,而是他们不得不做的那种人。"所以,曹庆励不是一般人。
"大家都以为我是赚够了钱来玩手艺,事实上当时我只是拆东补西,将所有补齐。所有归零后,我终于可以安心踏实专注地做一件自己喜欢的事,找到了最快乐的自己。"
二
从2013年创建"那个山头",到2015年再作"庆励·手造",曹庆励的步子比同时期的手艺人走得快得多,似乎媒体也格外青睐这个长相憨实粗旷的广西汉子。
2017年,"残语"手作个展在苏州举办,央字头、中字头的媒体相继地采访报道,国内那些最牛X的茶会上,他是固定嘉宾。最近一次见曹庆励,他刚刚结束完杭州一家自媒体为期一周的采访拍摄。
"最近来的人太多了,活儿都没时间做了。"拖着疲惫,曹庆励略显无奈地说。
"他嘴笨,又不会拒绝人,想法都在手上。"这是同门师妹对他的评价。他的确不是一个会取悦别人的人,也不是一个善于和媒体打交道的人。
从2014年和他认识以来,对于外界的宣传,他在朋友圈里也只是平常的感谢,平淡的记录,而更多的、更有深情的是关于自己走访学习和造物的心得和经历。
"总是有人问我哪个学校毕业的?好像没学历就做不出作品一样。我是读过一点书,但是真没文凭。为什么能做出这些东西?就是老天爷赏饭吃。"
2013年,习锔瓷技艺;2014年,于杭州习金银首饰工艺;2015年,师从刘北山,习造型艺术;2017年,在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进修学习并向日本东京艺术大学前田宏智教授学习日本传统象嵌技法。
只有技法而无想法,衍生出的是匠气,不以为艺。所以,曹庆励读了很多书。
"我看的书比较杂,早期看民国时期大家写的思想观念的书籍比如林语堂,胡适,梁实秋,辜鸿铭的作品,近几年主要是艺术类,哲学类的书籍。"
所以,他轻描淡写的"老天赏饭",是无数个他独守青灯的敲打和锤炼,那是我们所不知道的日日夜夜。
瞥一眼工作台上那些整齐摆放的、各式各样的工具,看到时光在他手上流淌过的样子。在那些打磨的时光里,他的每一件工具记住了他双手掌纹的走向,掌纹磨平了木纹,也模糊了年轮。
三
福州的"那个山头",原本是一座四层的毛坯房,曹庆励带着徒弟周昂和一个施工队,花三个月,从砌墙、家具、灯光等等,完成一切。
在"那个山头"和曹庆励喝茶聊天,坐下来就不想离开,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亲切踏实而安定。别的地方需要花很多年养出来的自在,这里天生自带。
在茶桌前喝茶,感受很真切。茶是曹庆励家乡广西梧州的六堡茶,他自己藏了十几年。泡茶的器,并不全是他手作,几乎都经他手再加工过。
事实上,这种加工近乎于重塑。这种重塑,是审美和气韵的重新赋予。一切,都毫不张扬,每一件却都有着重生的份量,带着震颤人心的力量,温柔的、不经意的。
能看得到的他个人的作品里,个人风格鲜明,作品涉及的材质多样,各种技法纯熟,气韵耐人寻味。一定要总结他作品的风格,大概就是很文人,也很粗粝,很沧桑,也很治愈,有遒劲和温柔两种力量。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曹庆励的作品也不是一天炉火纯青的。
锔补的作品锔和补的痕迹都再难一眼看出,看那些残后重全的器物,彷佛它们曾经遭遇的那些苦难再不是苦难,而是涅槃重生。曹庆励让所有残损器物的苦难有了意义,让黑暗中的生命遇见了光。
如果锔补是重生,那手造则是生命的创造。只是,曹庆励的"庆励·手造"所有的器物延续了锔补重生的气质。
"庆励·手造"的器物,从不给人"新"的感觉,彷佛那些东西一出现就已走过的很多年。那些斑驳的印痕、凹凸的肌理、深沉的着色,和幽谧的图形。而这又和他本人的气质重合,历经世事的中年男人静默、隐忍、敦厚。
最后,问了几个问题。
"这些年,觉得自己算坚持吗?"
"手艺人坚持什么?难道不是喜爱吗?如果不去享受这个过程,我想也很难做出些事情来。"语气像我第一次问他时回答的那样坚决。
"觉得自己的东西贵吗?"
"都是用生命创造的东西,也许不应以贵或便宜去解读。而是你看到了什么,读到了什么……"
"怎么看待自己作品的这几年的进步?"
"作品是一个积累的问题,算厚积薄发吧。做自己喜欢的作品,而不是作市场好卖的。做手艺毕竟还是讨好自己的。关于进步的问题,其实应该是心的问题,追求什么,想表达什么。"
自在和钱并没有绝对的关联。比如,曹庆励在福州的生活。
房子是租的,但生活是自己的。工作之外,曹庆励会穿广西常见的布衣裤或岛国某某库,开着自己那部普通的家用小车,在福州的老街道里穿梭,或者到福州周边山水明媚的小县城里寻访散落的老村落。
采访那天是曹庆励练习剑道的日子,结束时已是晚上6点。
"7点上课,这里过去开车要1个小时,不能迟到。"他顾不上做晚饭吃,就拿了一包饼干急匆匆地和我一起出门。
"若干年来,跋涉山南水北,由茶及器,由器及艺,由艺及人,由人及事,由事及茶,渐与万物礼遇,与不断新生之自我相遇。乃嗅蔷薇。乃喜。及今,身负手艺人之名,终不敢有负守艺之心也。一器,一人,津梁万物。"--曹庆励
文:豆梨
图:周昂
2022-05-03 23:38: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