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世界上最破的盏,雕了世界上最牛的梦
"天涯远不远?"
"不远!"
"人就在天涯,天涯怎么会远?"
"明月在哪?"
"就在他的心,他的心就是明月。"
"刀呢?"
"刀就在他手!"
"那是柄什么样的刀?"
"如天涯般辽阔寂寞,如明月般缥缈孤独,有时一刀挥下,便成经典。"
"可他的刀看来并不锋利。"
"不利的刀,怎能雕出世界上最牛的盏?"
--这是令人惊诧的一夜,出现在茶语网(www.chayu.com)编辑面前的洪一渌,俨然古龙笔下的隐世侠客,在堆满了古老建盏的空间里,挥刀工作。
他装束简单却令人难忘:马尾束发、拖鞋裤衩,说话时反应奇快。而据说这个昼伏夜出的男人,很少见到白日,也不待客,风格冷傲。"其实是无缘相见。"他摇摇头,又坐回一堆瓷片里。
古怪匠人,痴迷世界上最破的盏
素有怪名的洪一渌,在武夷山开了家叫"顺风堂"的茶庄,却因他的"不务正业"常常大门紧闭。
"我做过的事多了,从大学毕业就开广告公司,就没少赚钱。所以年轻时觉得自己牛,一高兴会把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分给朋友。你无所谓嘛,对那些东西,清楚地知道叫做身外之物。"
洪一渌笑了笑,"可是玩盏就不一样了,上世纪90年代,就在开公司日进斗金的年头里,我却天天跑老家建阳的旧货市场和古玩店,收回一堆没人要的破碗碎片。当时自己也不知道哪来那么大的兴趣,别人也以为我发神经,直到今天,大家都知道了--它们的名字叫建盏。"
时光若回到一千年前,当年在官窑中的工匠们不会知道,如今一个宋代珍品建盏的价值;就连大玩家宋徽宗本人也想不到,他从几十万件建盏中挑得一两件、用以斗茶的用具,如今身价之贵重:
目前世界仅存的三件中国宋代建窑曜变天目茶碗,被日本僧人带回国后,分别收藏在日本的静嘉堂、藤田美术馆和大德寺龙光院,每10年展出一次,价值连城,而这些珍贵的茶碗在日本已被守护了800年。
"可惜的是在国内,这样的名窑一度快被人遗忘,从元代以后建窑的炉火熄灭了有600年之久。"洪一渌说,"我是建阳水吉人,出生在武夷山,又嗜茶如命,好像冥冥之中的力量推着我往这条路上走。"
为了玩盏,他日进斗金的广告公司彻底瘫痪
这条路就在他的工作室里--在顺风堂茶庄的二楼,有一个堆满了老建盏残片的茶空间,一张曲水流觞的石茶桌上,放着些已枯了的莲蓬荷叶。
"这些残片是我的看家宝,因为我的品牌叫'一渌再造',意思是用现代艺术家的审美眼光,用雕刻的手法,再造不一般的建盏。"
洪一渌又笑了起来,他说自从"一渌再造"后,原来的广告公司已经彻底瘫痪,连茶庄也换了老妈当掌柜,"我自己就是个混碗饭吃的手艺人,等掌柜的开工资。"
如此古怪的洪一渌,对这满地的碎瓷片能迷到什么程度?用洪妈妈的话说就是"不吃不动,在那一坐就是半天,直到突然之间激动得一拍大腿吓别人一跳"。
"你不了解那种激动,我每天起来都要转悠一圈,从楼上堆满残片的水池里捞一两个出来看看,想想这堆宝贝可能做什么。所以有时看似简单的一雕,其实我想了一年。"
吃茶是种幸福的病,再造茶盏却是种深情
"吃茶,是种幸福的病,而且治不好。"喝惯了武夷岩茶的洪一渌很感慨,"因为从小喝特别牛的茶,所以要找特别牛的茶具,后来就迷上了捣鼓那堆破盏。"
他解释由于时代的因素,上世纪90年代时,所谓建盏都只是静止的标本。"从几十块钱到几千块钱都有,都被放在极不起眼的角落里,全身是灰。而当时完整的建盏都不值钱,这些残缺的碎盏更是无人问津。这才有了我入手的机会,再到后来有量了,我就想创造一些作品。"
可寻艺之路极不容易,美术科班出身的洪一渌没想到,要雕一件满意的作品是这么难。"差不多有六七年的时间我都在怀疑自己、否定自己,怎么没有一件作品能看的?"
洪一渌自嘲地说,最懊恼时他会连盏带刻刀一起扔出去,因为不知如何是好。"后来老妈可怜我,买回一堆莲蓬荷叶来给我当模特,我就想着那些莲蓬的线条、那些荷叶开过了的样子,它们恰好和建盏的色泽以及气质有相呼应的地方,就成了我最初的灵感来源,也是最早成系列的作品。"
有了作品后的洪一渌,一开始是陶醉在一个人的成功里,陶醉在一种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快感里,直到某天有人拿起他的快感就不再放下:"洪老师,你雕到我心里去了,我一直想要个这样的茶盏,可以匹配我的,我在你这里找到了。"对方报了个价格,出乎洪一渌的意料。
"我也是从那时起,才发现还有很多人在追求这样的美感,只是他们无法实现,而我能让梦想成真。这样'一渌再造'就应运而生了。"洪一渌说就这样阴差阳错,自己开创了一门新的手艺。
"但不论是为自己,还是为有求而来的客人,认真是手艺人的根本,所以每一个被再造的盏,都有我的深情。而无论器型或者气质,我工作室里所有的再造作品都没有一个完全相同、甚至是近似的,因为玩建盏的人都想找最适合自己的那一盏。"
坐下泡茶时,洪一渌又拿起茶台上的一个香插告诉我们:"仔细看这个插香的部位,其实是当年烧窑时出了技术问题,导致上一个盏的底部粘到下一个盏里造成了窑疤。可时至今日,这些窑疤的部位被我雕琢处理后,成为了一个莲花香插,浑然天成。
"你再看另一个盏,颜色很美是不是?可它实际是因缩釉不符合宋代的审美,就被工匠遗弃在窑里,被迫就地掩埋的。如今时代变了,当时不合规范的东西,却成为目前最受追求的美学风格,所以说艺术也是因时代而异的,艺术家的命运则不仅取决于作品本身。"
说话间,一碗茶被他咕咚咚咚下肚。
与名家跨界合作,靠默契打造极致艺术
创作到一定阶段,一定追求极致,这是所有手艺人的理想,洪一渌也不例外。从几年前开始,他与16岁就进江苏省宜兴紫砂工艺厂(老一厂)、并师从顾景舟大师和徐汉棠大师制壶的名家徐维明(徐汉棠之子)合作,完成了一系列别有风格的紫砂壶。
"我们之间的合作是由我来意型、由他来成壶,成壶完以后他会在壶顶、壶身的一些地方,留一些空间(本来应该做好的地方)给我来再造(雕)。像我手上拿的这个壶是'虫蚀'系列,拿在手上要特别小心,因为这种紫砂特别脆。"
"这把壶里面还有个看山听水的意境,器型上比较空灵,采用的又是最古老的手捏成型法,工艺难度非常大,在国内都没有几个人可以完成。"洪一渌说,这种合作的难点主要在两个艺术家之间的契合度,"不能多一点也不能少一点,只能刚刚好。"
茶台上还有一把壶也来自徐氏工作室,造型看来有点怪--明明样式是供春,身段却是水平。"其实我故意用供春加水平成壶,就有点狮虎斗的意思,另外又再造了莲蓬的部分。"已是深夜十点,谈兴正浓的洪一渌却开始一泡2005年的牛栏坑肉桂。
他调侃地说:"我觉得特别好的壶就要用特别好的茶来开壶,这样它吸收的第一口茶汤就与众不同,无论从心理暗示还是其他角度都不一样,不信你们试试。"
茶语网(www.chayu.com)编辑将信将疑地拿起手中再造的建盏,一口茶汤下肚,果然由每个盏所传递的口感和力度都有些差异。
"这是什么原因呢?事实上所有的茶具都是为茶而生的,古人尤其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无论器型还是材质,根本目的是为了传达最美好的茶汤。而被再造的这些建盏其实从未真正流通过,是私密的、极个性化的艺术品,它记录了一段历史的兴衰。"
"我们通过这些遗留就发现,这些出自宋代官窑的作品,显示了宋代的文人审美水平是现代人一直无法颠覆的。这也是我一渌再造的初衷--不能超越,就用再造来呈现。"
他的作品,倾倒了德川家康的家庙现任方丈
洪一渌边说边打开他的盖碗,而那盖碗其实是由两个不同的建盏所拼成的,只是接合之处刚刚好。他对我们解释说,要找这样的一对盖碗往往也要找上几年才能完成。"就像天仙配。"
他幽了一默又接着告诉我,"你现在喝茶用的这个莲蓬盏,是日本静冈名刹可睡斋(江户幕府创始人德川家康的家庙)的现任方丈佐濑道淳用过并强烈称赞的。"
当时是去日本做一个民间艺术家的交流活动,洪一渌随身带了三个盏,其中两个拼成一个盖碗泡茶,这个用来喝茶。
没想到身为佛教禅宗五大流派之一的曹洞宗大法师的佐濑方丈,很虔诚用双手捧住这个盏,又久久握着洪一渌的手不愿松开。八十岁的老人家,对它颤巍巍地流下了热泪,让在场的人都手足无措。
"尽管大家有着国籍的距离、语言的距离以及年龄身份的距离,但是在那一刻,因为艺术的感染力和包容性,让我们两个人的心交织在了一起。"
"在分别的时候,我送给老方丈一泡牛栏坑肉桂和一泡金骏眉,也代表武夷山人邀请他来中国做客。我们走出很远了,回头却看老人家还站在山门前目送着客人,不愿离去,那份感动令我回味至今。"
一渌再造,就是让失落的艺术品再次复活
生活中的洪一渌,坦白自己会游离在装与不装之间。"我也有秀气的时候、想堕落一下的时候,那就一个人躲起来,穿个大裤钗大背心就坐到工作室里,把茶台上清得干干净净就剩两块布。然后一块布放一把壶,开上很High的音乐,用个很牛逼的壶,泡款很牛逼的茶,就这么任性地独享,管他春夏与秋冬。"
"那么追求呢?作为艺术工作者郑重地谈下追求可好?"这个问题让洪一渌挠了挠头,他想了想结果哈哈大笑:"做茶之前收建盏是单纯的喜欢,把玩雕琢只是个人爱好,没想到还可以成为一种产品,还有着不低的市场价值。"
"而我失败很多年还是怀着欢喜心,因为所有的目的,都是想做一件能满足自己的美好茶具。我感觉这些经过漫漫岁月的老盏,这些并不完美的器物之上的窑疤,简直是为我而生的,所以经历无数次的沮丧才换来今天的驾轻就熟。"
而即使到了今天,无论平时怎样嬉笑怒骂,工作中的洪一渌是很审慎的,他想的是从哪一笔哪一刀开始,才能应势利导烘托这种断臂维纳斯般的美。
在他理解看来,传统做法把建盏放在博物馆打个石膏那是文物修复,对时光是一种保存和静止,留存的是一个标准样本。而当下最有意义的是将过去的盏复活在现代人的生活场景里,让一盏温暖的茶汤、一盏有人情味的茶汤,联结历史与现在。
所以他在被大家认为是标本文物的建盏上,不采取锔补或金缮这些常规的修补器具的手法,而是用开创性的再造方式,让建盏成为实用的生活艺术品。
谈到将来时,洪一渌说:"当然手艺人有手艺人的理想,未来我有和同门师兄、国内漆画大师汤志义合作联展的计划。我还想尝试一些新元素、新风格,跟窑厂去合作完全个性化的东西,会将毕生所学的艺术手法运用到其中,另外吸取各行业中优秀的雕刻方式,用到我的作品上,完成真正意义上的'一渌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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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一辈子也许很长,也许一辈子都遇不上能够流芳后世的作品,但是你不试一试,怎么对得起这一生的热爱?这个男人叹口气,又坐下来磨刻刀。
于是,武夷山的夜色,在天涯明月的映照里,熠熠生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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